任洁

时常会有一种恍恍惚惚的东西出现在脑海里，或在梦境里，有那么一道深深的车辙，或隐或现地伸向远方，渐去渐远，淹没在灰蒙蒙的混沌中。我并不知道它从什么地方来，又将延伸到什么地方。仿佛那是一辆永无休止的牛车，在荒野上，在崎岖的山路上，在风雨中，甚至是在生命的时间里，就那样慢悠悠的，沉沉的，远远的走着，走着------

在车的前方，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天地，有时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灰色，有时又是落霞满天，有时却是一片冰冷的细雨。在生活中，那样的情景也时有在不经意间涌进脑海里，来得匆匆，说不准是自己的幻觉还是某种蛰伏的记忆，总让人有种莫明其妙的感觉。 

说来也有些可笑，我是个一直都读不懂自己的人。生活中的我，喜欢孤独又不甘寂寞，喜欢张扬又时常压抑。例如我非常喜欢那样一种情景：在淡淡的秋日里，凌乱的枝叶被阳光涂抹在院墙上，恬静而孤单，模糊而摇曳，就象一首首唐诗宋词，自有缠绵委婉，也有荡气回肠，醉在其中，伤亦在其中；也喜欢看拳击，享受着一拳将对手击倒在台上的瞬间亢奋与满足。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，时常让我自己很矛盾，很痛苦。 

我是B型血，年轻那会儿，人们相信血型决定性格理论，于是我便查了相关资料。资料上说B型血的人多愁善感，为律动型血型，我便以为自己常常于律动之中。现在人又崇尚了星座，我是双鱼座，星座上说双鱼座人多愁善感，直感力很强，我又有点茫然了，真的说不准那种恍恍惚惚的东西，到底是出于太过律动还是太过直感。但不管我如何的理解，那道深深的车辙，还是时常在我的脑海里出现，总是那样慢慢的，沉沉的，远远的。 

我始终弄不懂自己究竟从何时有了这样的幻觉，更不知道那道辙它从哪里而来，又将去向何方。 

记得那年我被派去大草场，管理一个200头的奶牛场。潮湿，孤独，蚊虫，漏屋，大草场艰苦和寂寞的生活，让我尝到了从未经历过的人生滋味。有一天下大雨，整个大草场都被雨雾笼罩了，雨从办公室的石棉瓦屋顶漏了一地，滴滴答答的雨点敲打着地上的各种盆盆罐罐，那种孤独和惆怅感便涌上心头。我站在后窗口，望着远方朦胧的天空想着心事。这时，一辆牛车从荒草里向深处走去，大黄牛深躬着身子，吃力地向前行走着，赶车人坐在车上不断用柳条抽打着它。那牛车后边，两道深深的车辙，一点点在延长，不断地延长，就和时常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那个车辙一模一样。那一时刻，我突然想起另一个情景：那是我五岁那年，我的家还在一个叫下荒的偏远小村里住，我父亲被调到镇政府工作了。就在往镇里搬家那天，一辆牛车拉着妈妈，我和弟弟，从那个小小荒村里走出来。我记得很清楚，天上飘着细细的凉雨，牛车的后边跟着我们的，就是那两道深深的辙。一直跟我们到镇上。我被那发电用的高大水塔吓得直往妈妈怀里钻，我第一次看见了那座叫“七仙嘴”的黄土山，第一次看见了从半山腰开过去的火车，第一次看见了那个“扬旗落，火车到”的信号旗。于是，那道深深的车辙便成了我走向外面世界的神奇印象。也许是这样的记忆让我伤感，我对后窗外那道牛车辙有种特别的感觉。正在我陷入沉思中的时侯，不知道谁在雨雾中大声喊道：“183号牛生啦！”不知道为什么，那空旷而潮湿的声音，立刻让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。我说不清是因为那道车辙让我触景生情，还是雨中的那句呼喊，让我灵魂里的某种东西萌动了。 

直到有一次我参加一个葬礼，才真正找到了那个幻觉中车辙到底从何而来。那是我的一个亲属去世，我赶去为他送葬。那些日子一直都下雨，去墓地的路尽是雨水，亲人们只好找了马车拉着棺材，一路哭一路推车。我默默地跟在后边，心情很坏。突然，脚下深深的车辙印让我心头紧缩，伤心便一阵紧一阵地袭上心头，不觉潸然泪下。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我十五岁那年的影子，也是这个时节，也是这样的马车，也是这样的情景，我和几个亲人一起往墓地送我的爷爷。那年他七十二岁，患了肝癌，不治身亡。那时正是文革期间，父亲被调动了很多个地方，最后调到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。我父亲是长子，本应前去参加葬礼，按照当地风俗给逝者扛灵幡，摔丧盆。可是，当时他被造反派隔离审查，已经好久没有他的音讯了。家里的门窗都被人砸坏了，一家人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。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，妈妈想来想去，不得不让我前去参加葬礼。 

 爷爷原来在镇政府招待所工作，我小的时候，每到放假时就去他那里玩，我喜欢听爷爷吹箫，那首“苏武放羊”让我痴迷，幽咽苍凉的声音让我心痛。更重要的是，每每去了之后，爷爷都会悄悄塞给我一个玉米面大饼子，那是他从食堂里节省下来的。在那个时候，一个大饼子就是一个面包，甚至不止。我很爱爷爷，虽然我从来记不得他几时曾经笑过。我用十五岁的感情，代父亲为爷爷摔了丧盆，扛着灵幡送他最后一程。那天也下雨，那天也是用马车送的，那天只有几个亲属为他送葬。我是在爷爷下完葬的时侯，猛然看见身后那道车辙的，弯弯曲曲的两条辙，从我眼前伸向朦朦胧胧的远方，那是爷爷来的地方。但我从此再也不知道他去向哪里，再也听不到他的箫声，再也吃不到他那留着体温的大饼子了。想想逝去的亲人，想想不知道音讯的父亲，想想毁掉门窗的家和伤心的妈妈，人生的路，就如那一道道车辙，不知道将走向哪里。那样一种伤心和茫然，连同那道深深的辙印就刻在了我的心里。也许，就是因为这道辙印，让我幼小的心灵永远都不能安葬。恍恍惚惚伴着我的，其实就是童年的故事，爷爷的岁月，我的记忆。它和血型无关，它和星座无关，但它和我的生命有关，和我的人生有关，我注定不会忘掉它。 

那应是一道人生的辙，岁月的辙，是一代接着一代的辙，每个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，整个世界都是这样走过来的。它有故事，有规则，有光阴，有天堂，但不会有尽头，无论走下去多少代，都是那样长长的，慢慢的，沉沉地走着，走着------